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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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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

往後三天,每天許之蘅都是早上起來,去醫院坐到傍晚再走。

她不知道這樣有什麽意義,或許只是單純地想離家人近一些。

許之蘅知道許之蕪不想看到自己,所以她坐著時,會側著身,再把臉朝向另一個方向。

但許之蕪其實是把她當成空氣的,每次進出病房時都不會多看她一眼。

她在用漠視懲罰她。

許之蘅覺得這樣或許更好,這樣她的心還好受一些。

慢慢等吧,她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去請求她們原諒。

隔天早上,她在酒店前臺又續了一周房。

去醫院時,發現許之蕪坐在病房門口的椅子上。

她的坐姿並不正常,整個人都蹲坐在椅子上,雙腿曲著,彎腰抱著自己的腦袋。

突然間,許之蘅心頭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。

她走到許之蕪身邊,輕聲喚道:“……姐。”

許之蕪沒有說話,就那麽靜靜地坐著。

那股預感便更強烈了。

許之蘅蹲下身去,又叫了一聲,“姐。”

“……”

許之蘅想擡起她的臉看看,但卻不敢伸手,她喉嚨幹澀地問:“姐,你怎麽了?”

許之蕪依舊沈默。

她的沈默像一把火一樣把許之蘅心裏的不安瞬間點燃,好似熊熊烈火,燎得她手心冒汗。

“姐,我能進去看看媽嗎?”

許之蕪的身體終於動了動,她緩緩側過頭,面無表情地看許之蘅。

“你別再來了。”說完這句話,她猛地崩潰,抽噎起來。

許之蘅的心房被徹底燒塌了。

她蹲都蹲不穩了,用手臂拄了下地面,驟然站起身就往病房裏沖。

病房是四人間,一覽無餘,四張病床,三長床上都有人,甚至其中還有兩個在吃早飯的。

只有中間靠窗那邊的一張是空著的。

許之蘅在那張床的櫃子上看見了那支米黃色的保溫桶。

病患們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她。

許之蘅盡量鎮定地轉過身,走出去。

她又蹲回許之蕪的腳邊,仰起頭問:“姐,媽呢?”

許之蕪盯著地面不說話,只顧流淚。

許之蘅的身體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,她伸手拉住她的胳膊,“你說話啊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“你說話啊!!”

許之蕪表情木木的,語氣很平:“沒了……昨晚半夜突然就過去了。”

許之蘅的心徹底燒成了廢墟。

太突然了,突然到她根本沒有辦法接受。

她坐到地上,眼淚一下就出來了。

她在流淚,她也在哭泣。

*

過了很久,許之蘅輕聲說:“為什麽不能打個電話給我呢?就這麽恨我嗎?”

“我知道你恨我,但——”剩下的話她無力再說。

她甚至連母親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,早知如此,她就該在來醫院的第一天就沖進去,哪怕以死謝罪當場死在她們面前都可以。

“我沒有媽媽了。”許之蕪看向她,表情木木的,“許之蘅,你害得我沒有爸媽了。”

“你讓我看看媽。”許之蘅說。

“你走吧。”

“你讓我看看她行嗎?我求你了!”許之蘅臉上滿是哀求。

“你別讓媽死了都不得安寧了。”許之蕪沒有看她,“她本來——身體狀況已經很差了……昨天晚上睡覺前,她跟我說,見到你了。”

“於是我跟她說,你回來了,我問她要不要見你。”

“她說不見的。”許之蕪頓了頓,“可是我不明白,她說她恨你,死了都不想見到你,可睡覺的時候,我聽到她哭了。”

“我搞不懂——”許之蕪沒再說。

許之蘅瞬間失語,緊緊抓著她的手臂,嗓子好像不知道被誰偷走了,張著嘴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來。

*

許之蘅跪在她的腳下,緊緊抓著她的褲腿,大聲嚎哭。

她求許之蕪讓她最後見母親一面。

這種場景引來不少人圍觀。

那些人站得遠遠的,交頭接耳,嘖聲搖頭。

可不管許之蘅怎麽求,到最後許之蕪都沒讓她見母親。

她把褲腳從許之蘅手裏拽出去,狠狠抹掉眼淚,冰冷地說:“我不會讓你見的,媽說了,她死了都不想見到你。”

“如果你還有良心的話,請你消失,不然你下一個逼死的——會是我。”

*

許之蘅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離開的醫院。

回到酒店裏她整個人都是懵的,她坐在床邊,抽了一整包的煙。

第二天她再去醫院時,病房裏那張床位上已經換了人。

她給許之蕪打電話,一直都是忙音,大概是被拉黑了。

許之蘅心中油然生出一股無可奈何的無力感來。

她找回家去,哪怕能讓她蹲到李光晨也好。

可從白天等到深夜,誰也沒回來。

她給李光晨發了條短信,問:[我姐還好嗎?]

過了十幾分鐘,李光晨回覆:[她一直在哭。]

她問:[她在哪兒?我能見見她嗎?]

李光晨說:[過幾天吧。]

許之蘅握著手機的手無力垂下。

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海上遇難者,舉目四望,一望無際全是海水,她手裏卻連一塊浮板都沒有。

她沒再徘徊於家門口,每天都縮在酒店裏,窗簾拉得緊緊的,分不清白天黑夜。

她的眼淚無休無止地流個不停,就像是要把身體裏所有的水分都流幹才甘心。

可三天後的晚上,許之蕪主動聯系了她,甚至不是電話,只是一條短信:“回家,我們談談。”

一瞬間,許之蘅似乎看見不遠處的海面上,漂來了一塊能撐住她的浮木。

*

許之蘅住的快捷酒店其實離家並不遠,走路的話也就七八分鐘,但是她為了能快點趕回去,還是選擇了打車。

五層樓梯依舊讓她爬得氣喘籲籲。

“叩叩叩——”許之蘅平穩著呼吸,擡手敲門。

在等門開的間隙裏,她盯著門聯邊的那株幹枯的艾草,短暫地在想——

她不求許之蕪能原諒寬恕她,她只想真心實意地跪在她面前,不管她打她罵她,只要她還願意跟她說話,那就可以了。

門開了,她把目光移到了門裏的人身上——

許之蕪站在玄關,臉上沒有什麽表情。

她的頭發低低紮著,身上穿著一條很單薄的黑裙子,整個人看起來十分冷清。

她沒有說話,目光在許之蘅浮腫的眼睛上停留了幾秒,轉身顧自走回客廳沙發上坐下了。

許之蘅脫了鞋,看了看鞋櫃,最後還是直接走了過去。

腳上的襪子不厚,瓷磚緊貼著她的腳底心,每走一步都是那麽冰涼。

她坐到了另一側的沙發上,微微側身面對許之蕪。

許之蕪問:“喝水麽?”

她的聲音和表情都很平靜,平靜地就像對待一個客人一樣般自然。

但這對許之蘅來說是不正常的,她害怕這樣平靜的許之蕪。

她不敢再去看許之蕪,“我不渴。”

許之蕪哦了一聲。

倆人都沒說話,客廳一時間安靜地有些壓抑。

許之蘅的目光落在了茶幾上,那裏躺著一張熟悉的藍色卡片。

是她先前給許之蕪的那一張銀行卡。

許之蘅眼神瞬間黯了下去,她已經知道許之蕪為什麽叫她來了。

許之蕪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,說:“看來這三年你似乎過得挺不錯的。”

在醫院樓下的ATM機那裏,她查過卡裏餘額,那個數字讓她吃驚不小,有六十七萬。

可笑的是,當時她看著屏幕上那一串數字,心裏面冒出來的第一個想法不是母親的醫藥費終於有著落了,而是擔心——

她居然在擔心許之蘅是不是做了什麽壞事。

不然一個高中還沒畢業的女孩子,從哪裏來的這麽多錢?

許之蕪一想到這裏,就覺得無比厭惡自己。

許之蘅聽著她不鹹不淡的語氣,內心無比地難堪。

她下意識地把雙手放在大腿上,使勁兒地搓了搓。

許之蕪沒看她,自然沒註意她的舉動。

“錢我大概用了四萬八,你要單據我也可以找給你。現在媽不在了,自然也用不到了,你拿回去吧。”

其實算起來,家裏還欠著親戚們二十來萬的債,但是她不能再用許之蘅的錢了。

不管她的錢是怎麽來的,如今跟他們家半毛錢關系都沒有。

大不了她把這套房子賣了還錢。

許之蘅說:“剩下的你拿著吧。”

許之蕪看了她一眼,沒有動,也沒說話。

過了一會兒,許之蕪說:“媽的葬禮我簡單辦了。”

“……”一說到母親,許之蘅深深吸了口氣。

“我今天叫你來,除了把卡還你,還有就是讓你把你的東西拿走。”許之蕪說。

“姐……”許之蘅忍不住叫她。

“你要不拿走的話,我就當你不要了,回頭我就丟了。”

許之蘅不敢說話,只好沈默。

許之蕪緩緩往後靠了靠,雙手環抱住胳膊,疲憊地閉上眼睛,聲音很低:“許之蘅,真的——求你了,以後我們就不要再見面了。”

許之蘅楞在那裏,她又吸了一口氣,說:“姐,你別這樣。”

“我真的已經知道錯了……你不讓我見媽,好,哪怕媽最後一面我都沒見到,我聽你的話。”

“我什麽都聽你的,你不要趕我走行嗎?我真的知道錯了……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……”

許之蘅越說聲音越抖,她起身快步走到許之蕪身邊,跪下身去慌張地握住她的手。

“求你了姐,不要趕我走。”

許之蕪手指悄然蜷了蜷,想把手抽出來,但是沒成功,索性便放棄了。

她睜開眼睛,盯著天花板上那頂掛鉆的吊燈沈默不語。

燈光被折射城細碎的白光點,在她眼前漸漸散開,放大,淩亂地游移。

“我不會原諒你。”她靜了靜,“我沒有資格原諒你。”

但下一刻她又覺得不忿,有一股憤怒直從心頭喉頭沖上去。

緊接著,憤怒的話語像機關槍一般,毫無預兆地突突突朝許之蘅掃射——

“我真的不明白——你當時為什麽要離家出走?我知道媽有時候說話確實是傷人了些,可是你也不能——你怎麽能……”

許之蕪用力閉了閉眼睛,“就當你耍脾氣好了,耍幾天也就夠了,後來電話不接短信不回,你怎麽能——人……怎麽這麽狠心?”

“你失蹤一個星期我們就去報了案,可是找不到你,你知道咱爸是怎麽去找你的嗎?他把工作辭了,打印了你的照片到處去發,本地發完坐車去周圍幾個城市發,幾萬幾萬塊地送出去打關系求人,定位你的手機顯示在高速公路上,具體位置根本無法確定——呵,你是真狠呀……”

“你知道咱爸那個脾氣吧?老好人了,可是你跑掉之後他就變了。他怪媽,他覺得是媽給你逼走了;媽也是,成天成天酗酒,晚上自己躲在房間裏哭到天亮。”

“無休無止的爭吵,家不像家,那種身處地獄的感覺你能體會嗎?!”

許之蕪眼眶裏的眼裏從眼尾溢流下去沒入鬢角,鼻塞讓她的聲音變得厚重而嘶啞。

她坐起來,雙掌撐著沙發,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許之蘅,心理崩潰得如決堤的洪水——

“好好的一個家啊,因為你碎掉了!就因為你!我以後沒有家了!許之蘅!你知道嗎?!”

“說實話我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你,我現在甚至連叫你之蘅都覺得有罪惡感!知道嗎!”

“我恨你的,我真的恨你的,可是我看著你,我又做不到真恨!我好痛苦,你讓我厭惡我自己!我不知道為什麽……”

許之蕪雙眼赤紅,語無倫次道:“媽躺在病床上時,我看著她那麽痛苦,那一瞬間我真的想你死你知道嗎?我甚至想在你身上捅個十幾刀,可是我走出去,我看你就那樣可憐兮兮地坐在病房外,我……我又覺得很無力,甚至連手都擡不起來。”

那種割裂的感覺,折磨得許之蕪快瘋了。

她甚至覺得,許之蘅還不如不回來,不回來,她的恨就會變得無比純粹。

“你讓我原諒你是嗎?”她似哭又笑,盯著許之蘅一字一頓道:“除非我死。”

字字猶如泣血。

許之蘅怔怔看著她,只覺得腳掌心的寒氣好像上游到了她的心口處,情緒似乎通通都被抽走了。

她居然一滴眼淚都沒有掉,她被自己的冷血震驚到了。

她為什麽沒有流淚?她為什麽會如此平靜?

許之蘅處在震驚的失語狀態中。

過了好一會兒,她才輕聲問了一句:“我可不可以抽根煙?”

許之蕪定定地看著她,伸手拭掉眼淚,“抽吧。”

許之蘅從包裏翻出煙,在點煙的那瞬間,她的手開始發抖,一點力氣都沒有,打火機摁了好幾次才點上。

猩紅的煙頭在火苗裏長長地亮了。

熄滅時,許之蘅吐出一口灰白的煙霧,心口驟然疼得厲害。

好像一只手緊緊地攥住了她的心臟。

她難受地用力用拳敲打胸口,力道大到發出了“咚咚咚”的聲音。

許之蕪緩緩坐起身,低頭透過那層煙霧看著許之蘅——

這個跪在地上抽煙的女孩是誰?

她覺得這樣的許之蘅好陌生,陌生到她甚至想不起許她從前的模樣來。

許之蕪花了好幾秒,才從模糊的記憶裏撈出一張充滿朝氣恬美動人的的臉龐來。

可如今她面前的女孩,慘淡而狼狽。

“對不起。”許之蘅咳嗽了兩聲,重覆了一遍:“對不起。”

“你這幾年——”許之蕪欲言又止,想問她這幾年到底在外面做什麽,為什麽不回家,但她又不願問。

“姐,那時候我真的只想出去走走。”許之蘅吐了口氣,“我忘了當時我到底是怎麽想的,大概是鬼迷心竅。”

青春期的叛逆出走,她為之付出了慘痛的代價。

許之蘅抽完最後一口煙,低頭在茶幾上抽了張紙巾,把煙蒂摁在上面緊緊握滅。

指間驟起的燙意反而讓她平靜了下來。

“我只是想出去放松幾天就回家,可是後來,我回不來了。”

“你知道的,我當時那個網戀的男朋友,你總讓我不要跟他聊天,我總後悔當時為什麽沒有聽你的。”

“他騙了我,賣了我。”

許之蘅擡眼,“你想問我這幾年都做了什麽對不對?妓女,最最下九流的,給錢就能隨便上的那種。”

“我跑過又被抓了回去,再跑又被抓回去打,於是我不敢跑了,因為太害怕了,太疼了。”

“再後來——我又覺得我實在太臟了,所以我不敢回來,我不知道怎麽面對你們。”

許之蘅用著最平靜的語氣,說出如刀鋒般鋒利的話,刺傷別人的同時,也在割破自己的血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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